宋迤觉得头疼起来。她经常回忆过去,用往昔的无心之言作为自己结局牵强的谶语。她记得从前的家门口挂着两块刻有小字的木牌,飞花离静院,随浪伴蒹葭。
是年幼时与父亲的联句。因为这句随口而出的诗句,宋迤罕见地得到表扬。三娘常说志高命薄,彼时的宋迤尚不知道其中意思,她仿佛一生都被那句“林下之风”迷惑,在随风而起的柳絮里失途走上了错路。
母亲从不支持她,常告诫道:“文章憎命达。”
宋迤想也不想就答道:“我宁愿坎坷。”
那时的话是不是奠定了她的一生,即便是宋迤也不得而知。但在后来的回想里她从中觉出蹊跷,不喜欢她舞文弄墨的母亲怎么会知晓什么文章憎命达?
母亲其实是担心她想太多,她也确实想得太多。宋迤向往流芳青史的名士,古有谢道韫,近有沈琼莲。循着史册里的一点辉光,宋迤渐渐有了入宫的想法,她相信那里名士云集,有无数让她展露头角留名史册的机会。
即便可能永远无法返回故里,宋迤也还是把一生都投入赌盅中。家人知道劝解不住,母亲送她一支玉簪聊以慰藉。第一次走在宫道上时没有戴稳,摔落跌碎了。
后面的人推搡她往前走,那支碎裂的玉簪在宫道上犹如一粒微尘,走出几步便看不清晰。宋迤后来得空抽身想找回来,一路寻觅却没能找到玉簪的残骸。
那像是第二个征兆。
宋迤的幻梦还没来得及膨胀就被宫墙框住。宫中能人无数,像她一样钻研诗文的还有莲香,还有许多人。
三娘像母亲一样待她,这两人连对她的诗都是一样的看法。三娘惯用打压,偶尔的称赞也很吝啬,但她是不喜欢作诗吗?不喜欢作诗的人又如何教人改诗?她总说各司其职各安其位,最后还不是选择行刺皇帝。
旁人好像总与宋迤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,她不与三娘住在一起,她们行刺也没有带上她。宋迤生还出宫,只在家门前隔着街道看了一眼,作为一个死在宫里的人,重新出现在人前只会给家里带来弥天灾祸。
她看见院门前的两块木牌换成一卷缠在门环上的白绢,便知道自己在家人那里也已经死了。这种情况下唐蒄害怕也是理所当然,宋迤说:“都过了几百年。”
改朝换代,时过境迁,就算是高门显贵也难逃权势瓦解、富贵冰消,更何况是宋迤家里那样并不显赫的家族。或许仍有在世的族人,但也是辗转世间,不知去向。
似乎只有那座埋没她一生的宫殿会永久存世。虽然没想过平步青云,但也没承想会沦落至此。宋迤叹道:“从前不惜颠来倒去地折磨自己,不过是不想碌碌无为,希望百代后还有人记得我。如今看来还是一场空。”
唐蒄见她失意,安慰道:“百代后还有我记得你呀。”
宋迤抬头看她:“百代后你还在吗?”
唐蒄不服气,问:“你嫌我活不过百代?”
这便又回到那天宋迤拒绝她时谈过的话题。唐蒄逼近宋迤,问:“你就没想过世上死不了的不止你一个?”
最开始听说唐蒄的光荣事迹时也有过怀疑,那个声音是否在之后的几百年里找过别人,谁都说不准。
宋迤在这件事上还算有些确信,诚实地说:“那声音还跟我说过,我是它找到的第一个人。”
唐蒄在另一个枕头上盯着她,蛮横地说:“别想我能不能活,只要记着和我一起有多开心就好。”她说着,凑近道,“你喜欢我吧?还想像以前那样抱着我吗?”
宋迤抬手挡住唐蒄的靠近,还算理智地说:“这样不管以后只是高兴得一时,高兴不了一世。”
唐蒄伸手要抱她:“那就只高兴一时。”
“这一时很短,回过头就发现一下子全过了。”宋迤没像以前那样揽住她,距离道,“等你以后变成那个买馄饨的皮老太怎么办?你想象一下你变成她的样子。”
唐蒄环住宋迤,赌气道:“想看我年轻的样子就立马弄死我,我就永远年轻了。”她凑得极近,声音融化在呼吸里,“等我变老变丑我就自觉消失,行了吧?”
宋迤别过脸躲开她:“不说那些死不死的。你迟早要走,不如起先就什么都不发生,就不必为此烦恼。”
“不要紧,这世上年轻人有很多,你可以再找。”唐蒄把她的脸扳回来,“何必在我这棵树上吊死,是吧?”
宋迤露出思索的表情,唐蒄道:“你还真的在想?”
宋迤知道她心口不一,理直气壮道:“你叫我想的。”
“你不许想,”宋迤还是那副表情,唐蒄上去咬她的嘴唇,两个人磨了一会儿才松开,唐蒄恫吓般看着她道,“都说了不许想。你只管想现在的事,什么以后的事全都不要管。除非你现在就不想和我一起。”
宋迤笑着说:“别动来动去的,暖气要跑出去了。”
“抱我,”唐蒄有理有据地说,“我睡不着。”
她那表情称得上严肃,宋迤略微侧身,让出肩窝。唐蒄心满意足。仿佛为刚才的话题介怀,她没再有闲心捉弄宋迤,不再说话。宋迤抱着她,在缄默里翻出从前。
刚被放出来没多久,唐蒄又要在她的生命里掀起一阵风波。不想以后只看现下,听起来是两者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,实际上是最不负责任的话。
更新于 2024-10-05 19:5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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