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烤肉用的,碳。”大冬天,王芳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。
“喏。”老板懒得起身,拍个塑料袋出来,用眼神为她指路,“里面,盆里,自个儿拿吧。”
王芳低着头,侧身从货架前艰难往里走。正好有个扎马尾的女人挡在她必经之路上,两人对视一眼,扭开身子想错个道。王芳一只手撑着墙费劲地挪身子,那女人差点被她顶到货架里面去。
老板看了一眼,摸了摸下巴撇嘴笑,接着看电视。
王芳装了一大兜的碳往外走,粗短的手指都黑了,回来结账。
老板一边点着数一边问:“这么冷的天还烤肉去啊?”
王芳没回答。
老板想想也是,废话么,一年四季能有挡住胖子吃饭的日子?
“二十块。”
王芳拎着碳出门,低着头往前走,走了两步忽然清醒似的,回头往反方向走。
扎马尾的女人也走了出来,打开饮料,一边喝一边望着王芳的背影,琢磨了片刻,跟了上去。
虽然和富豪区只隔了一条桥,但这一片区域多年来都是g城的“贫民窟”。有些小钱的上班族全跑到东边cbd买房租房;媒体人和互联网将北边折腾得高楼林立;西边有政要常年深居;南部沿海被一圈的别墅占领。这儿也是南部,却是g城高速发展下残留的一片阴影面积。
背靠g城最大废品厂的西水沟东里小区,听这名字就知道它颇有历史,甚至带着味儿。
现在开发商起名恨不得把全世界地名都盗用个遍,新楼盘后缀都是什么巴黎,什么香榭,各种名都,各种公馆,听上去鸟语花香,扒着一平四万五的均价不知疲惫地往上涨。
西水沟东里的房子实际情况比它名字还破。
王芳工作的地方在东边,可东边的房太贵,终日见不着阳光的隔断都得花她半个月薪水,她还得顾肚皮,选来选去也只好在西水沟这边安身。
一个姑娘家独居在没个保安的小破楼里本应有安全隐患,可王芳心大,觉得自己无财无色,哪个瞎眼的小偷会往她家里爬?
青木板门,水泥地,裂成世界地图的墙和透着水渍的屋顶。一黑天楼道里阴风阵阵,刮得小广告纸条摇摇摆摆。这房子也就王芳能住,她对物质没什么追求,或者说没能力去追求,住这儿快一年了没挪窝的打算——但凡换个人肯定受不了每天全息恐怖片的氛围。
就这破房子,房东大爷还特别宝贝。也是,房东大爷守这房子大半辈子,就等着拆迁赔款,可就是没人愿意动这西水沟的地。当年村里的神棍说得没错,这地界风水不太好,房东大爷住这儿时病就没断过,老伴还意外死在屋里。之后儿子孝顺,在隔壁荣京北路买了新房把他老人家给接了过去一起住,几年过去了,旧病没再复发。大爷想着这房子真邪性,不敢再回来住,可空着也不是办法,现在g城房价这么高,就算西水沟那地方一个月也能租个两三千块呢。
自从房子租出去之后,房东大爷时不时还惦记,生怕租房那个印堂发黑一脸衰样的胖姑娘把他屋子弄坏了,时不时遛弯回来看看。
今天天气不好,北风大,房东大爷就在儿子这边待着没想出门,忽然接到老邻居的电话。
“喂,老孙,你哪儿呢?”
房东大爷说在家喝茶。
老邻居语气有些急:“你还坐得住啊?今天怎么没见你来遛弯?”
“不风大么?我这老寒腿直哆嗦,一沾地就疼。怎么啦?”
“你说说看,怎么就这么巧。刚才我接我孙女放学回来时,看见你们家那房客拎了好大一塑料袋的碳回来,还是闷着头,叫她也不答应。我看您啊赶紧回来一趟,我觉得这事儿不妙。”
房东大爷一听,果然生气了:“什么?丫要在家烧烤?!怎么回事啊,哎哟,之前我嘱咐过多少遍了,不许在家做饭,万一引起火灾了怎么办!这么胖了,还吃!”
老邻居听到他这话差点晕过去:“我说你……烧烤个屁!就她那成天蔫不拉几的样哪有心思烧烤,她是要自杀!”
房东大爷愣住。
“我前几天就感觉她不对劲,走着走着能自个儿拐水沟里,大半夜不睡觉站走廊上吓人,有时候还在屋里哭。你赶紧回来看看吧,万一人又死里头,以后这房可就真租不出去了。”
房东大爷甩了电话撒丫子就跑,拦了辆三蹦子往西水沟扎去。
到地儿了丢钱给三蹦子,腿脚跟五十年前一样利索跑上三楼,见老邻居已经在门口站着了,还有一位扎马尾的年轻女子趴门缝上。
“把门缝隙都堵上了,肯定有事。”马尾女子推了推门,问道,“你是房东?有钥匙吗?”
房东大爷喘着气道:“你谁啊?”
“她说她是警察。”老邻居插话。
马尾女子亮证件给他们看:“我在小卖部买东西的时候碰到她,看她买了大量的碳,而且神情恍惚,怕出事就跟来了。快把钥匙给我,刚才擂半天门里面都没动静。”
房东赶紧把钥匙交出去,冲门里喊:“王芳啊,你在不在?开个门啊!千万别想不开!好死不如赖活着,你就胖点,比你胖的人可多了去了,没见各个都去死。你千万可别死里面啊!听到了吗?”
女警心中翻了个白眼,把锁打开,门却还死死卡着。她后退用力一脚蹬门上,门弹了出去,撞到半空一具摇摇晃晃的身体上。
大门一开,扑面而来的除了一氧化碳的气味外,还有一件挂在空中的庞然大物。
王芳双脚悬空,边上有一倒地的椅子。她披散着头发,脖子上勒着一根绳子,吱吱嘎嘎,像口摇摇欲坠的钟。
“我的妈呀——”房东大爷和老邻居吓得差点尿裤子,一声惊呼的同时绳子“啪”地崩断,王芳猛地砸到地面上,发出极大的声响。
房东大爷两眼一翻彻底晕过去,幸好老邻居拉了他一把,不然这一坐下去肯定得坐碎了尾椎骨。
女警也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得愣住几秒,缓了缓神快步进屋,将窗户全都推开,再回到王芳身边,探了探鼻息和心跳,已经没了生息。
倒是死意坚决,一氧化碳加上吊,生怕自己死不了。
女警心里微微叹息,听见屋外有人声。
“怎么回事?出人命了?”
“那是什么?尸体吗?”
女警回头一看,有几个年轻人刚下班回来,站在门口一直伸脖子。
“没什么好看的,没事干?”女警走过来把他们拦住,“都回去吧。”
“是不是死人了啊?”一个中年女子提高嗓子说,“谋杀吗?我们都住这个楼里,当然有权知道了!”
“就是!你是谁啊?管这么多?”
女警说:“我是警察。”
“警察?警察有你这样的吗?拍电影啊?”
女警也不是个好脾气的,你一言我一语竟和对方争了好几个来回。
老邻居又是叫急救又是找警察的,房东大爷靠在台阶上刚顺了口气,睁开眼,忽然透过人群看见王芳抽动了一下,嘴里念念有声:“唔……唔……”
“怎么了,警察了不起啊?警察就可以随便指着别人说话啊?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每个月工资都是谁给你们开的,都是我们——纳税人!没我们你得喝西北风知道不?”
房东大爷掉出来,抬手指着王芳的方向:“啊……啊……”
“我没指你。”
“你怎么没指我!这根手指不是你的?”
“我只是示意让你安静点。”
“安静?我爱吵爱叫你管得着么?啊?我大喊大叫怎么了?我还就叫了,啊——啊——啊啊啊!”
王芳浑身一颤,忽然喊道:“太胖了——!”竟坐了起来!
路人:“……”
女警:“……”
房东大爷和老邻居:“……”
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死而复生的王芳,一时间空气凝固了。
王芳咳嗽着,慢慢撑起身子。
“她、她怎么活了?”
听见声音,王芳回头。披头散发间一双眼睛目光尖锐,发红的唇边还有奇怪的液体。
“你们……”王芳缓缓抬起手,伸向他们。
“鬼啊——!”
老邻居一声声嘶力竭的呐喊,众人惊叫着四散而逃。
第4章
“你……”
女警也半天没回过神来。刚才她亲自探过,的确已经断气了。一氧化碳加上吊,这种死法等于开着高速进鬼门关,拦都拦不下来。
可现在这姑娘居然又站了起来?
女警从第一次接触马克思主义开始就是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,虽然年轻但入警队也有三年,见过大大小小的凶案现场不少,从凶残的现场归来晚餐都能淡定地吃一盘红烧肉。可即便心理素质坚硬如铁也架不住第一次见着诈尸。
王芳脖子红了一圈,衣裤上还残留着上吊自杀特有的新陈代谢崩溃的痕迹,披头散发走路晃晃悠悠。女警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,作为一名人民警察她不该胆怯,但信仰受到冲击时谁都有可能腿软,脑内自动播放丧尸围城的画面。
不知是不是苏醒时的那一声呐喊消耗了她太多气力,此时王芳浑浑噩噩双眼放空,撩起脸前的头发,眯起眼睛望向女警。
“你是谁?”王芳目光锁定在她身上,“这是哪儿?”
女警的手扶在腰后,她正值假期,处于职业习惯出门倒是都带着枪,但没子弹。如果真诈尸可吓唬不了鬼,关键时候只能摆摆样子吓人。
“这是你租的房子。”女警看她似乎还有些人类意识,提醒她道,“你站在原地别动,你受伤了。”
“受伤?”王芳忽然停住了脚步,她觉得哪儿有点不对。
右手边有面全身镜,她缓缓地回过头,看着镜中的自己。
枯燥的长发像廉价的干粉丝一样粘在头上,一张圆规画出的圆脸上五官长得非常随意。脸色苍白如纸,一双唇像覆了一层干燥的盐,硕大的身躯真实地摊开,把整面镜子塞得严严实实,一双粗壮的胳膊耷拉在腰间突出的肉圈上,让她联想到企鹅。双腿沉重地杵着地面,腿根处很艰难地挤在一起,从膝盖往下小腿以“八”字型向外撇。
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,完全陌生的身体。
游炘念盯着镜子看了整整一分钟,无法动弹。
脑海中忽然闪现一场大火,脖子被死死勒住的窒息感让她忍不住咳嗽出声。
“你没事吧?”女警想要靠上来,游炘念猛地一回头将她挡了出去。女警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撞差点儿摔倒在地,踉跄几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门外,再稳住脚步时门“咣”地一声被摔合上。
“喂!”女警上来敲门,“你怎么回事?到底什么情况?”
游炘念背靠着门脑中一片混乱。
“不用去医院吗?嗯?”女警说,“你刚才已经没了心跳你知道吗?”
游炘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,她记得她在过生日,家人为她庆祝,她喝多了些,跑到车库看她的礼物……之后发生了什么她竟想不起来,像有一块湿答答的油布盖住了她那晚的记忆。
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,自己身在何方,但她知道这会儿情况不对。她需要独处的空间好好自我梳理,不要被外界牵着走,以免露出破绽,这是最为保险的方法。
“我没事了。”游炘念用非常陌生的声音说道,“你走吧。”
“……”女警当然觉得不对劲,可不管门里的是人是鬼,身为一名警察她没有权利私闯民宅。
“真没事?”女警隔着门问道。
游炘念站在镜子前,想在这张脸上寻找属于自己的蛛丝马迹,或许是一夜爆胖?可这单眼皮厚嘴唇,这副五官的确和记忆中的自己没有任何关系。
更新于 2019-10-18 17: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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